手術進行中
老吳還是有些咳嗽。他低著頭坐在床邊,一言不發(fā),輸液的袋子就掛在旁邊的架子上。病房門的開關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,在他心中,此刻最關心的是自己能否擺脫那個可惡的陰影。
陰影藏在肺部,是今年6月份單位組織體檢時發(fā)現的,“大概山楂那么大”。短短半年時間,那個出現在X光片里的陰影迅速膨脹,變得比兵乓球還要大。在這次住院檢查時,還發(fā)現有一塊陰影,已經悄悄爬上老吳的大腦。
“從臨床診斷上應該是肺癌Ⅳ期,已經腦轉移?!笔锥坚t(yī)科大學宣武醫(yī)院胸外科的胡牧醫(yī)生說。
這是一個致命的消息。根據衛(wèi)生部和科技部于2006年開始在全國范圍內進行的第三次居民死亡原因抽樣調查,癌癥是中國城市居民第一大死因,農村第二大死因。其中死亡率上升最快的是肺癌,在過去的30年中上升了465%,居于我國惡性腫瘤死亡原因的首位。
今年70歲的老吳決定和它抗爭,但是留給他的武器十分有限。高齡的限制,和已經發(fā)生轉移的事實,讓傳統(tǒng)的手術變成一個不明智的選擇。單純借助放、化療,老吳并沒有多少勝算。
陰影還有可能繼續(xù)擴大,被一點點吞噬的是老吳的生存時間。
12月16日,在首都醫(yī)科大學宣武醫(yī)院,老吳終于找到一次反擊的機會。
悄無聲息的陰影
時間將近下午三點鐘,穿著病號服的老吳在兒子的攙扶下慢慢爬上手術臺。年輕的胡牧醫(yī)生和他的同事一起,試圖運用一種新的手術技術,把這位頭發(fā)已經花白的老人從致命的陰影里拖出來。
頭頂沒有常見的無影燈,麻醉師也不見蹤影,手術就在醫(yī)院的CT室內進行。與常見的手術不同,等待老吳的,是一種叫做射頻消融術的微創(chuàng)手術。
“這屬于一種局部的物理治療,”手術開始前,胡牧醫(yī)生告訴記者,“就是通過加熱殺死癌細胞?!?/p>
CT機上復雜的指示燈交替閃爍,趴在床上的老吳被緩緩送進CT機內。要殺死癌細胞,必須找到它藏匿的位置。
被一塊玻璃隔開的另一間屋子里,電腦黑白顯示屏上的圖像不斷變化,伴隨著機器“嘟嘟嘟”的連續(xù)叫聲,老吳肺部的那塊陰影很快就被找了出來。一直等在電腦前的胡牧一邊帶上醫(yī)用手套,一邊盯著電腦默默地計算。
相比于身高一米七左右的老吳,這塊陰影顯得十分渺小,甚至沒有人注意到它是怎么悄然無息地爬上老吳本來健康的肺部。退休前在辦公室從事行政工作的老吳很少抽煙。在老伴的印象里,他平時不大生病,吃飯胃口也很好,“別說咳血了,連咳嗽也沒有”。
但實際上,這個讓人聞之色變的陰影無孔不入?!胺伟┑陌l(fā)病率升高是最突出的,今年和去年比都有明顯增多。”從醫(yī)14年的腫瘤醫(yī)生王啟鳴說。他所在的河南省,曾經因為食管癌的高發(fā)而聞名全國,但如今,當食管癌的發(fā)病率因為多樣的干預措施而逐年下降,肺癌的發(fā)病率卻不可遏制地逐年上升,全國其他地方也面臨相似的境況。
“這主要是因為肺部的特殊性造成的,它是個生命器官也是個呼吸器官,很多致癌因素對于它來說是不可避免的,”在河南省腫瘤醫(yī)院工作的王啟鳴解釋,“你或許可以做到只喝干凈的水,但是肯定做不到只呼吸干凈的空氣?!?/p>
“現在還不是最嚴重的時候,”全國腫瘤登記中心副主任陳萬青說,“目前是受到幾年前甚至十幾年前的因素累積下來的影響,霧霾的影響,可能再過一段時間會顯現出來?!?/p>
事實上,這種表現為細胞病態(tài)分裂的疾病對人類的進攻總是悄無聲息。由于肺部構造的特殊性,如果癌變發(fā)生的部位是肺的實質部位,遠離支氣管和肺胸膜,人體在早期往往感受不到任何癥狀。
老吳只是其中一名無辜的俘虜。當6月份體檢時醫(yī)生提示肺部出現“占位性病變”時,他緊張地來到醫(yī)院做進一步檢查,但是習慣自己拿主意的老吳,堅決拒絕手術治療。
“以前有個鄰居,支氣管擴張把半拉肺都摘除了,40多歲的人立馬跟小老頭似的。”在病房外,老吳的老伴向記者回憶。說不清楚是否受這些身邊的故事影響,對待肺部的陰影,老吳的第一選擇是吃中藥,“希望能夠保守治療,讓它不要長大,或是別那么快發(fā)展”。
“肺癌是一種老年病,高齡患者由于特殊的生理原因和心理因素,往往難以接受常規(guī)的肺癌根治手術,就是人們常說的‘大手術’、‘切肺’。在面對這樣的患者時,醫(yī)生和患者家屬往往都有無奈之感?!焙玲t(yī)生對記者說。如果不進行手術,處于肺癌Ⅳ期的老吳,生存期只有不到一年。
12月初,在家人的強烈要求下,老吳終于來到醫(yī)院,希望醫(yī)生能夠幫他擺脫那塊陰影的困擾,并且提出“有沒有便捷點的治療方法,別讓我太痛苦的”。
高齡肺癌患者的新選擇
“保持現在的位置別動啊?!盋T室里,胡牧一邊跟老吳說話,一邊輕輕揭掉他后背上一段別著四根曲別針的膠帶,在剛才的掃描中,正是這個醫(yī)生們發(fā)明的簡易裝置,大概鎖定了陰影的位置。
隨后,胡牧用筆迅速在揭掉膠帶的地方畫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十字。醫(yī)生們要從這里把老吳拉出陰影。
幾天前,從醫(yī)生那里聽到射頻消融這個治療方案的時候,老吳和家人并沒有覺得陌生。“以前在電視里見過?!崩蠀堑睦习榛貞洝D鞘且粰n健康養(yǎng)生類節(jié)目,電視里的專家拿出一塊手術后的肝臟,“好像都燙熟了,跟我們吃的豬肝似的?!?/p>
那位專家說,這種技術可以用于治療肺癌。老吳這一次算得上慕名而來。
實際上,公元前400年,當“西醫(yī)之父”希波克拉底首先在醫(yī)學文獻中描述出“腫瘤”這種疾病時,就想到用高溫將其置之死地。直到19世紀末,高頻電流通過活體組織時可以產生熱效應但不會產生疼痛的發(fā)現,為這種治療奠定了基石。
自從1995年被應用于肝臟到現在,射頻消融已經在全球范圍得到認可并成為肝癌的常規(guī)治療手段之一。只是,用射頻消融術治療肺癌,還是一個相對新的手段。
“肝和肺都屬于實質性器官,射頻針可以穿刺進去,其他的像腸胃就不行。”胡牧解釋。
灌了麻醉藥的針頭從畫十字的地方插進老吳的后背,完成局部麻醉的同時,留在老吳體內金屬制成的針頭在第二次CT掃描時完成了更為精準的定位。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掃描圖片中,亮白色的針尖正插在黑色陰影的邊緣。驅散陰影的嘗試正式開始。
一頭連著塑料把手的射頻針被胡牧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,針頭一點一點地刺進體內。老吳已經略顯松弛的皮膚上,一條條皺紋向針頭前進的地方凹陷聚攏。點點滴滴的鮮血滲透出來,站在一旁的護士用一小塊棉紗布輕輕擦去。
“稍微有點疼啊,你忍耐一下?!焙裂劬o緊地盯著射頻針,跟老吳說。由于只進行局部麻醉,所以老吳在手術過程中將一直保持意識清醒。趴在床上的他只是“嗯”了一聲,并沒有過多的反應。
胡牧向記者解釋,除了心理原因,許多老人無法進行開胸手術,也是因為臟器功能差,根本就沒有辦法承受全身麻醉。于是,只需要局部麻醉的射頻消融手術,“為高齡肺癌患者提供了新的選擇”。
有數據顯示,超過6成的肺癌患者確診時已屬于晚期。老年人成了陰影籠罩下最危險的群體。大約2/3的肺癌患者被確診時已經超過65歲,肺癌患者確診時的平均年齡為70歲。在老齡化迅速發(fā)展的中國,這意味著巨大的挑戰(zhàn)。
宣武醫(yī)院運用射頻消融術治療肺癌的五年多時間里,已經為超過700人進行過手術,其中包括一名96歲的老人。這種手術不會令這些患者感到十分痛苦,一位老人甚至曾在手術中睡去。而就在老吳走進CT室之前,躺在這張床上的,是一位89歲的老太太。
“我能下來走動么?”當醫(yī)生宣布手術結束,瘦弱的老太太巍巍顫顫地坐起身問道。
“當然可以,您啊,和正常人一樣?!弊o士一邊扶著她下床一邊說。
就像開水煮雞蛋,等到雞蛋變硬,里面什么蛋白質都活不了
大約鉛筆芯粗細的射頻針還在慢慢向老吳體內行進。立在床邊的心電監(jiān)護儀上,數字在平穩(wěn)地跳動。CT室內并無更多的設施。
胡牧彎腰站在床前,腦海里對剛才電腦上掃描圖像的記憶,是他把老吳拉出陰影時唯一可憑借的“地圖”。
“皮膚下的狀況完全不知道,這就需要醫(yī)生能夠把CT掃描的平面圖在腦海里變成三維立體圖像?!焙琳f。在腫瘤的周圍,遍布著人體重要的血管,包括動脈,肺血管,“弄不好穿到大血管就會出問題”。
隨后,掃描床把背部插著射頻針的老吳送進圓環(huán)狀的掃描儀。電腦上的圖像顯示,射頻針深深地插進腫瘤內部,卻偏向一方。
“頭還是足?”胡牧一邊回頭問坐在電腦前的同事,一邊向老吳走去。他需要確定射頻針向老吳的頭部方向調整還是足部。
“偏足?!蹦俏煌禄卮?。
胡牧告訴記者,要完成一次射頻消融,依靠外科醫(yī)生和CT掃描室的醫(yī)生緊密配合,才能確保射頻針不偏不倚地插入腫瘤中央。
在確定射頻針的位置準確無誤后,胡牧輕輕地推動塑料手柄上的藍色按鈕。在老吳體內,針頭像傘一樣撐開,四根極細的電極針牢牢抓住那顆腫瘤。然后,在射頻針連接著的機器上設定溫度以后,電極針在電流的作用下高頻振動產生熱量,加熱腫瘤,“就像開水煮雞蛋一樣,等到雞蛋變硬,里面什么蛋白質都活不了”。
肺部這塊癌組織蛋白被殺死,陰影不再蔓延,老吳將取得階段性勝利。
射頻消融儀器“滴滴滴”地一直響,顯示四個電極針溫度的數字也不斷攀升。同時貼在老吳腰部的兩片白色電極片,實時傳回他的體溫。當體溫顯示超過39度的時候,趴在床上的老吳開始不停地顫抖,汗珠遍布整個脊背。
護士趕緊拿來了兩個冰袋,老吳后來回憶,當冰袋放在皮膚上,感覺“難受極了,體內火熱,外面又冰涼”。但無論如何,他還是堅持完了三十分鐘的治療過程。
手術后的CT掃描中,肺部那塊密實的黑影終于被打破,一些白色的小亮點出現其中?!斑@就是腫瘤已經死了,變得不均勻了?!焙琳f。
根據一項發(fā)表于《柳葉刀》上的研究,對于常見的非小細胞肺癌,經過射頻消融后1年和2年生存率分別為92%和73%,其中Ⅰ期非小細胞肺癌2年生存率高達92%——意味著為超過90%的患者爭取了至少兩年的生存時間。
醫(yī)生用一塊不及巴掌大的棉紗布蓋住穿刺留下的小孔,這是這次手術給老吳留下的唯一疤痕。大多數患者在手術結束第二天就能出院。
但是意外地,老吳在醫(yī)院里又多呆了兩天。手術完的第一天晚上,他就開始發(fā)燒、咳嗽,還咳出過血跡。家人從醫(yī)生那里得知,這些屬于手術后的正常反應??瘸龅难赡苁谴┐虝r進入肺部的,需要幾天時間的恢復。需要更長時間恢復的,或許是老吳的心情。手術結束后的兩天里,老吳不僅吃飯胃口不好,而且對別人的問話,總是“嗯嗯”地胡亂應著。
“可能是受這個病的影響。”老伴嘆了一口氣,她布滿褶皺的臉上,一塊青色的印記長期占據了眼瞼,連日的勞累讓眼圈更加發(fā)黑。在手術驅除了肺部的陰影后,對轉移到老吳腦部的癌組織,還需要制定新的治療方案。
對于這個家庭,抗爭還在繼續(xù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