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到布魯塞爾時，為方便出行，尋購當?shù)氐亩周嚒?/p>

  那是一輛8年車齡的尼桑七座四驅越野車，灰藍色的車身，空間寬敞，動力強勁。

  它當時還屬于菲利普·科內(nèi)利斯——歐盟委員會的一名官員。

  第一次見面，是在他位于布魯塞爾沃呂沃公園附近的家里。

  那是一棟典型的比利時富人區(qū)兩層小別墅，門廳典雅溫馨，客廳里支著一架黑色三角鋼琴，陽光透過落地窗，將光線散布得恰到好處，后花園整潔寬敞，綠草如茵。

  科內(nèi)利斯身穿深藍色休閑毛衣，身形高大、從容而沉穩(wěn)。他說話溫和，談起子女時滿眼驕傲。

  他說女兒剛從名牌大學畢業(yè)，兒子前幾年畢業(yè)后，在他的推薦下，進入布魯塞爾一家企業(yè)工作，住的地方離他的辦公樓僅隔一個街區(qū)。

  如今，兒女都已獨立，家里不再需要七座車，他準備換一輛更新更小的SUV。

  在科內(nèi)利斯一家為了各自的前途和夢想奔忙的8年中，這輛車陪伴他們度過許多假期，足跡遍及歐洲的鄉(xiāng)村、雪地、森林和草原。

  我們很快談妥了價格。他笑著說：“希望它也能給你帶來新的幸福旅程?！?/p>

  去年底，因為工作即將變動，我決定將車賣掉。而這輛舊車，又迎來下一位主人——穆薩·阿迦·拉伊德，一位敘利亞裔的IT技術員。

  第一次看車，拉伊德單獨前來。他長相憨厚，穿著一件舊夾克，說話也很實在。

  他說，自己十多年前從敘利亞來到比利時。剛到異國他鄉(xiāng)，他干過各種工作，后來靠著計算機方面的技能，終于在一家當?shù)毓纠镎业揭粋€穩(wěn)定的職位。

  再過兩個星期，他的第二個女兒即將出生，此前的那輛微型車太小也太舊，需要一輛七座車來接送家人、購物、去醫(yī)院。

  幾天后，拉伊德帶著妻子，推著還得坐童車的大女兒，再次來看車。他和身懷六甲的妻子把車里里外外摸了個遍，誰安排在哪個座位、座椅調到哪個位置最舒服、兒童安全座椅如何安裝、后備箱能否放下兒童推車、空調功能是否正?！?/p>

  最終提車那天，也是拉伊德的二女兒出生的第二天。他匆匆趕來，一臉倦容，卻透著喜悅。簡單寒暄后，他摸索著從衣兜里掏出幾卷提前整理好、用橡皮筋扎起來的歐元，面額從100到20，幾乎涵蓋所有流通的歐元紙幣類型，一共8000歐元，那是他好幾年的積蓄。

  他告訴我，之所以不愿意通過銀行轉賬付款，是因為這些錢都是自己干活打雜時掙的，為了減少稅費收的現(xiàn)金，一直留到現(xiàn)在。

  那一天，他的手握住方向盤，像握住一根真正屬于自己命運的繩索。

  那一刻，我不禁想起2010年第一次踏上敘利亞的土地——從大馬士革市中心一路前往中部城市霍姆斯，途中有一家中國企業(yè)承建的水泥廠。

  車隊蜿蜒而行，經(jīng)過古老的大馬士革古城，石墻斑駁、街巷曲折，時間仿佛在那里凝固。

  再往外走，灰白色曠野中，民居孤零散落，窗戶未裝、樓頂未封，靜靜地蹲在礫石荒漠里。幾個小女孩赤腳在沙土路邊追逐，衣服單薄，眼中閃爍著童真，空氣中有一種異常的沉靜。

  2011年，敘利亞內(nèi)戰(zhàn)爆發(fā)。拉伊德也是在此之后，逃離家園，來到比利時。

  這些年，每當我聽到比利時的民眾抱怨自家住宅空間太大、采暖費用太高，或者看到那一排排為了節(jié)省電費安裝的或藍或黑的屋頂太陽能電池板時，總會想起大馬士革郊外那些鋼筋裸露的屋頂，那些連基本遮蔽都沒有的生活。

  十多年過去了，大馬士革還是以前那個大馬士革嗎？那些房子、那些孩子，如今怎樣？敘利亞的明天，會比今天更好一些嗎？

  拉伊德或許早已不再期盼真正的歸鄉(xiāng)，但那些記憶，那些根，也許終究是難以被完全放下的吧？

  這輛車，從歐盟的高官之家駛出，經(jīng)過我——一個在比利時的中國人之手，再駛進了敘利亞移民的新生活中。車輪碾過的，是這城市中不同階層、不同國別、不同命運的旅途。

  科內(nèi)利斯作為歐盟委員會的高級官員，他的收入穩(wěn)定，社會地位穩(wěn)固。根據(jù)歐盟官方公報，2025年歐盟公務員的基本月薪最低一檔為5926-6704歐元，最高一檔為23235-25229歐元，此外還有家庭津貼、子女津貼、外派津貼、搬遷津貼和差旅補貼等各種額外收入。

  科內(nèi)利斯的孩子們有充足的教育資源，有來自家庭的助力，有通暢的上升通道。他們的生活，就像一段高速公路，始終平穩(wěn)向前。

  拉伊德的生活則是另一種質地——曲折、坎坷、崎嶇。他逃離戰(zhàn)火中的敘利亞，只身來到比利時，從社會最底層一點點往上爬、一步步向前走。

  據(jù)聯(lián)合國難民署數(shù)據(jù)，截至2024年年中，總人口不到1200萬的比利時，已接收來自不同國家的超過17萬名難民，很多人在抵達的最初幾年，都只能從事臨時性、低技能工作。

  在外人眼中，布魯塞爾是歐盟的心臟，是國際機構云集之地，是秩序與制度的象征。

  實際上，布魯塞爾也是歐洲貧富差距最明顯的城市之一。根據(jù)當?shù)貙W術機構2021年的調查數(shù)據(jù)，在布魯塞爾首都大區(qū)，25.4%的居民生活在貧困家庭中。而同在布魯塞爾的歐盟區(qū)，則是歐洲人均收入最高的區(qū)域之一。

  由于高收入人群聚集，布魯塞爾擁有31家米其林星級餐廳，是歐洲米其林星級餐廳數(shù)量最多的城市之一。當?shù)孛襟w稱，布魯塞爾的米其林一星餐廳人均數(shù)量甚至高于巴黎。

  和平與發(fā)展，不是一句空話。在敘利亞，也許還有許多人像拉伊德一樣渴望逃離苦難；而布魯塞爾的精英階層，估計也都在琢磨著如何將優(yōu)越地位傳遞給下一代。

  那輛車，終究還是駛出我的車位，融入新的故事。我站在街邊，目送它遠去的背影，有一種說不出的復雜情緒。